剧评人:梦非梦
演出:Kagemi:beyond the metaphor of mirrors (影见)
团体:Sankai Juku (山海塾)
日期:30/04/2014
时间:8pm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剧场
(他)裸露身体,而且是全裸,全身躺卧在桌子上面。当前面的自来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流出水来时,暗黑舞踏就此开始。(他)让水龙头的水流在自己的身上,有时候像蛇一般,有时候像老虎一般,有时候像泥土一样地扭动着身体,往后方地板下的泥土流去….
以上这段文字是日本舞蹈家赤濑川原平对于日本舞踏创始人土方巽1962年的《败战纪念晚餐会》的表演的记录。这段文字描写透露出日本舞踏艺术在创始原初阶段所具有的某种激进性和暴力性的基因,而且因为过度强调“裸”一词而让人更多了一层色情联想。当我怀着这样的浅见去观看“山海塾”的《影见》的时候,一切都被颠覆了。一样是裸露的身体(当然只是上半身裸露),一样是水的声音,一样会出现暗黑色的布景,但是无论如何我难以将空灵玄妙的《影见》和“暴力”、“色情”一类词汇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走向世界舞坛的舞踏剧团,“山海塾”和他的创始人天儿牛大显然已经和他的舞踏前辈们在美学诉求上形成分野,而且在审美普世性和日本本土化美学之间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影见》的舞台遵循的是西方现代极简主义剧场艺术,却又与日本本土能剧的简约的舞台布景暗合。在一片幽黄色的灯光下,伴随着古朴而略带凉意的琴音,一片银色莲叶丛令观众沉醉于空灵的东方古典诗歌意境之中。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场,65岁高龄的天儿牛大在舞台中央的白毯旁边的银色圆形平台上跳起缓慢而沉静的舞姿。他那用滑石粉覆盖的肌肤和圆圆的光头,似乎又与佛教高僧的形象共鸣,加之那沉稳而内省的舞蹈方式,仿佛更为这幽静的莲叶丛添上些许禅意。忽然间,雷鸣巨响,打击乐起,莲叶丛自舞台底端缓缓上升,这时我们才看到原来藏于莲叶丛中的两组舞者。他们仿佛沉睡于荷花池上千年的精灵,又或如修行于地下的僧侣,逐渐开始放松他们的肢体,引接新的曙光。而后的舞蹈便持续在这样的鹅黄光辉之下发展开来。在这样的几乎没有任何布景的舞台上,光头的精灵舞者们成为最最瞩目的焦点,这也于传统能剧简化布景并突出表演者肢体行动的演出理念相合。
作为现代舞,《影见》中的光头舞者并不在整体身躯的动作上夸大表演幅度,摆首翘臀的激烈行为也极少。恰恰相反,他们的步伐常是极度缓慢的,而且是通过一种所谓“内缩的身体”表现出来。这样的极度有节制的而且精细的舞台步伐离不开日本传统舞踊和能剧的技艺。而这样的趋于静态的慢步并不意味着颓废和倦怠,而是另外一种身体能量的流动。这是因为这种仿佛局限于狭小空间的超日常生活仪态和行为的慢是需要舞者用内在的力量严格控制的,稍微掌握不好,肢体表演的流畅度就会大打折扣,更影响能量的保持。这种步伐的缓慢却又与他们好动灵活的手部姿势形成某种张力。这些开始慢慢舒展自我肢体的精灵,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的位置,但却无法停歇他们手部的动作。他们一会儿是不断向上攀爬,一会儿是不断如“开花”般伸展的手掌,一会儿又是交叉摆手,这种高频率变换的手部动作,虽然细微,却与沉静的脚步动作形成截然相反的态势。到了下一个章节,两个舞者面对面展现自我的身体仪态的时候,他们仍然高频率地使用直角形手臂姿势上下摆动,这景象也让人联想到古埃及壁画里面的史前仪式性舞蹈。这样多姿而细腻的手部动作在日本传统艺术之中难以寻觅,却与当代追求快速变化的舞蹈有着些许联系。手与脚动作的反差反而创造了更大的舞者能量,更体现出一种内在的压抑感,与日本文化崇尚内敛的品性也密不可分。
当然,这种内在张力更通过舞者对于舞蹈节奏本身的精准把握而获得。在光头精灵舞者中,尤以天儿牛大为翘楚。在第五场的独舞中,天儿牛大仿佛一个内在有着无限能量的大德高僧,走在由两条平行的舞台对角线光线所投下的道路上,仿佛一条幽冥之中的石板路。天儿牛大缓慢移动的身躯好似一个摸索道路的潜行者,每走一步都格外认真谨慎。但这样的缓慢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种缓慢首先和那种急促的背景打击乐形成对立关系,这就增加了观众对于他的舞姿的紧张感,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急促的音乐带走。另外一方面,他那直角形的手臂运动却会忽然配合音乐的急促声而加快。在这刹那间,我们看到他身上的滑石粉仿佛如烟雾一样飘散开来,这显然是因为物理惯性作用。这可以说是那种于不经意之间开出了一朵世阿弥所谓之“表演之‘花’”,让观众惊叹。
如果说之前所述的舞蹈语汇仍然是基于日本传统舞台表演美学而并不容易为世界观众所理解的话,那么当工业电音在舞台上忽然炸开,四名穿着布满石灰色的黑袍舞者上台的时候,一种对于后现代工业文明的讽刺昭然若揭。在这一场中,舞台的白色布景被黑色布景所取代,整个舞台的灯光相当灰暗。面部随意涂着红色和蓝色的舞者,让人感到一丝恐怖。他们时而疯狂大笑,时而愁绪满面,时而仿佛瘾君子般颓废萎靡,时而又表现出癫狂症者的抽搐,好像是一群中毒而无力解救自我灵魂的现代人类。而那种看上去脏兮兮的黑袍怎么不让人联想到工业区的废物废渣?他们仿佛等待着上苍的救赎,也启示现场观众好好反思自我。可以说整场《影见》,这场戏是最暗黑,也最地狱的!这仿佛与舞踏前辈对暴力恐怖的崇尚暗投。而其所揭示的内容却是相当普世性的,而且是非常现代的。
作为一个享誉国际舞坛的舞踏剧团“山海塾”,其表演在一方面继承了舞踏前辈土方巽的面部和肌肉涂抹白粉的、身体重心下沉、步伐缓慢的表演特征,另外一方面却通过肢体行为和空间的对话表达对人类社会的普世性的关注。虽然整个剧场蕴含着独特的日本古老祭仪的特征,但是这种原始性和神秘性却牵连着现代人类对于神秘灵性世界的集体性的想象。天儿牛大曾说:“我们的表演透过不同的时间、动作与空间的拼贴,成为一项仪式。借着舞者、观众、声音和灯光等不同的元素并置,将此仪式推向一个幽冥晦暗的世界”。这种对于人类灵魂和他们所处的当下困境的关注俨然提升了舞踏美学的普世性。作为观众,虽然来自不同的文化区,有着极其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在观看《影见》的时候,我们怎能不被舞者那内部充满能量的缓慢运动所惊叹呢?
当舞蹈最后的一个章节,沉稳的大提琴音乐弥漫整个白茫茫的空寂舞台,并渗透进白衣舞者精灵般的身躯的时候,开场出现的莲叶丛徐徐下降,而舞者也随之将自己的身体重心降低,最终隐没于莲叶池中。然后,我们惊讶地看到,六个舞者的手慢慢伸出莲叶,形如莲花慢慢开放。那一刻,所有的观众早已沉醉其中而忘记了要拍掌。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样的图景意味着一种天人合一的人类未来的愿景呢?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该晚的谢幕却表现出一种另类优雅,七位舞者以天儿牛大为中心一字排开,我清楚地记得他向前走出半步,然后依然缓慢下垂他的双臂,扭曲他的大腿,晃晃低下他的头,做出一个仿佛维纳斯雕塑般S型式的鞠躬。虽是鞠躬,却充满着傲气和自信,让人敬畏。
photo by Masafumi Sakam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