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当场
团体:避難階段与新加坡艺术大学南洋艺术学院联合呈现
日期:2025年11月20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南洋艺术学院第三校园实验剧场 (151 Bencoolen Street,Singapore, 189656)

我观看的是《当场》的首场演出。进入到黑箱剧场,我们被指示先不要就座,而是自由地参观由六位演员设计的六个装置艺术,代表着演员对新加坡剧场历史的思考与回应。语言与结构,是其中着重浮现的两大主题。跟语言有关的三个装置:《咒》、《字幕看后面》、《注入》,我觉得都相对直观,让观看者如我能更容易理性地沉浸在作品带来的思考中。另三个装置,都在展现暂时性的存在、脆弱的结构,更为感性忧伤,但我反而稍觉创作者自述剖析得过多了些,让参观者的理解与反思没那么自然流动。
我很喜欢绳子的设计。演员将一根长绳两头,分别交给剧场对角线坐着的两位观众,观众来不及反应深思就握住绳子,自我也被牵制住。绳子被拉紧、升高,又随着观众的力气与耐心耗尽而不断松弛、垂落。这根绳子生动地诠释了这个空间内的“在场”,它的存在提醒着观众,我们不是旁观者,是参与者,剧场不仅向我们打开,也由我们(观众)深度共创,戏剧的存在不只需要演员,也需要观看,需要观众。我们的一点松懈,绳索便会直落地心。绳子绷紧的过程,是我们参与思考的过程,只有存在这个空间才会发生。此刻我感到这篇评论也是一根绳子,试图牵起阅读那端的读者(如果有)与我主观的观剧体验。
演出由游戏开场,在后半部游戏又返场,已彰显轻松戏谑的态度,解构的不仅是年份(历史),也是不同戏剧大师的名字及份量。整部演出的结构,每一幕也以这些戏剧大师的“名言”开启,可说整部戏既在认真与之对话,又轻盈地表示,这也可以只是一场游戏。
游戏的态度背后,是不免悲观的现实。严肃对话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是一种奢侈。演员的特殊身份——南艺“当代华文剧场(荣誉学士)”课程首届毕业生——始终被呈现与强调。他们正面临着毕业后的去向,曾在大学里沉浸讨论、严肃投身的剧场艺术,在未知的前途里,还有多少高雅与纯粹能继续存留?如果不能严肃地对话,我们如何表达关心?关心还重要吗?当演员罗翰文用戏曲腔调与身段模拟出同院长的对话,严肃正统的艺术与冷眼嘲弄的现实融合交错,又透出心酸亦诚实的反讽。
说是游戏,作品便自由地游走于不同文本中,没有处理传统与现代、名家与小众、严肃或流行的谨慎迟疑,沉重被绳索轻轻悬在半空。在讨论舞台上真实与虚假的部分,画外音是赵本山在春晚舞台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小品发生的场景又恰好虚拟为崔永元“实话实说”的栏目,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是演员摆出类似样板戏的身姿(一种特定意识形态深度绑定艺术的戏剧形式)。赵本山小品、实话实说节目、样板戏都是带有强烈时代印记的经典“现场”,交错的呈现邀请观众共同来反思剧场艺术的真理(戏剧大师的金口玉言)或真相。带有时代记忆的流行歌曲,如陶喆的“找自己”,张国荣的“当年情”,姜育恒的“再回首”,响起时召唤出不仅是怀旧的情愫,是对过去某个“当场”个人记忆的招魂,同时也是隔阂的显现。在场观众的成长背景和文化记忆不同,必然会对这些互文产生参差感受。误解、认同、多元、隔阂,都是本地文学艺术在不断处理的问题,从没有合一的解决之道,思考与辩论总指向尊重、认可、包容、允许存在,最好指向好奇、讲述,了解、延续、传承。所有的可能,我们坐在这个剧场,才有空间、时间发生。不产生交集,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回到切身的当下,演员掏出手机,打开时下流行的短视频平台,走到观众身边,与我一同观看其中的短视频。刷手机短视频,是当代最流行的活动,一件极个人私密的活动。当我在观剧的过程中,被打开的短视频逼到眼前,我还能悠然自得地刷视频,无所顾忌地傻乐吗?我看得进去短视频吗?我看短视频的行为,也在被剧场观众观看着,时下的娱乐方式,变成了互文文本的一部分。这种体验倒是让我回想起其中一位演员孟骄阳的装置:当观众凑近屏幕与影像对视,自己也被摄像头取样,成为其他观看者凝视的对象。这个举动让我意识到,那种看似私密、自由、不断上滑的观看,与现在我被迫观看的短视频内容,都是被决定好了,从不是私密与自由的。其他观众、演员和刘晓义在观看我看短视频的反应,正如大数据也在观看我们刷短视频的所有行为。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许多无脑的观看,很快就消逝,对它们的凝视与反思,或许才是意味深长的“当场”。
“抖舞”(在短视频平台上爆火的舞蹈)的部分也令我思考。演员将流行的“上车舞”,改成了戏剧大师的名字、导演刘晓义的名字、灯光设计师Ema的名字。这个部分的能量其实是幽默的,我觉得这样轻盈、戏谑的反思也挺不错。洗脑抖舞的流行,是当下存在的共同经验,将它与其他文本并置讨论,很符合“当场”的开放姿态。大家并不关注抖舞的来源和意义,所以里头是谁也无所谓,歌词改得如何抽象也不要紧,那这场集体狂欢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参与表达吗?我们在鄙夷不解与欣赏加入的光谱中游走反思。一个舞的流行很快就过去,这段表演只有在这个11月才能有会心大笑的效果,也是暂时的,再过段时间,明年的观众可能更一头雾水,它的文化意义(若有)只存在这个当场。这段表演我称之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抽象这个词,也挺有意思的。演员们唱道:“晓义哥哥好抽象,抽完大象抽小象。” 过去对于晓义某些剧作的评价:高深、晦涩、难懂、实验性,都不是什么太平易近人的词。语言的重新发现/发明,似乎也扭转着态度。抽象是这个时代年轻人乐于接受的特质,它意味着不落俗套、不被规训、彰显自我个性的表达。年轻人无意于套用过去的理论工具,没有枷锁负担,宁可挥舞“抽象”的自由表达,不管你认不认可,喜不喜欢。当然背后可能是话语空间的减少,讨论与评论的悄不可闻,认可与认同更难以获得。这种态度并不是新鲜事物,用一个看似更轻盈、浅薄的词,勇敢而强烈地反复提出“突破、打破、破除”。
结尾部分,演员口述新加坡剧场史的大事年表,他们自身也存在于其中。我惊讶于许多剧场前辈的英年早逝,于是更感到当场的可贵。曾经投身的珍重,即使是暂时、脆弱、破碎的投入,即使是学生青涩、不成熟的作品,都将成为时间线上留下的印记。演员们在未来某个年份里,转身离去,我们发出提前预知的哀叹惋惜。
去年也观看了南艺学生的剧作,今年这部作品我更喜欢,我觉得相当真诚地呈现了演员们的困境与对剧场艺术的思考。学生演员身上有种非常强烈动人的能量,他们对作品的表达如此信任,仿佛杂念都被隔绝于表演之外,呈现出的能量很纯真、直接。我觉得这种态度,让我重新思考不仅是当代华语剧场,也是海外华语文学的立场心态,我们唯一的路,是否正是在相对悲观的处境与展望中,仍然创造在场的机会,即使是脆弱的当场,也是全心表达的决断与实践。如在黑暗的水域中潜泳,偶尔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沉入水底,潜行更长一段路。每次浮上水面的呼吸,都用尽全力。如此反复,直到水域开阔,跃身击浪,蔚为壮观。


Production by Emergency Stairs
Photo by Memphis West Pictures/Don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