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Ten Thousand Tigers (卍虎)
团体:Ho Tzu Nyen (何子彥)
日期:19/04/2014
时间:3pm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剧场
时间与空间
先说时间。表演从磁带转动的机械声开始,叙述开始,回忆开始,历史也由此开启。记忆是历史的另一种表述,剧场的时间由此重置。时间在剧场中的存在充满可能,倒转、并列、插入或零碎,有时通过演员的行动与表演完成,有时则利用道具完成,声光亦是另一种手段。一小时的剧情与一盒磁带的容量时间重合,开头的机械声已是暗示,只是观众一开始难以察觉。时间开启之时,空间也开始运作。同样的,剧场空间存在一种特殊性:舞台空间独立于剧场之外的现实空间(有时又有意选择包含一部分现实空间),通常也区别于剧场内观众观看的空间(这点也值得推敲,有些舞台也有意识地将观众囊括其中)。但我认为,剧场舞台的特殊性在于,作为一个实际的存在,无论戏中故事或导演手法如何玩转时间与空间,舞台有将其统一的作用。而演员通过表演,最大限度表现时间,也带领观众探索并展现剧场空间。这一点在这部戏中,却遭到颠覆。
这部戏的舞台是一座由三面展示墙构成的屏风式装置。从开始直至结束,这架装置本身再无任何的移动变化。置身于“屏风”内的演员四人(与两个假人),身体仅伴随叙述情绪起伏而颤动,几乎没有其他动作。然而,这座“屏风”是一个多媒体装置,本身已暗藏玄机。所有剧情的意象素材,道具与演员都已存在其中,通过声光一一呈现。而“屏风”装置作为凝固的舞台所难以传达的空间感,亦通过声光达到不同程度地表现。可以说,声光才是这部戏真正的“演员”。在叙述过程中,三种语言交替进行,大部分观众不得不依靠字幕,而字幕也相应地交替在左中右三面墙出现。对字幕的追随,是这部戏展现的空间感之一。观众跟随灯光的聚焦,逐步揭晓“屏风”中各部分的奥秘,这是空间感之二。整部戏的音乐生猛神秘,观众仿佛置身于深不可测的原始丛林,而演员清晰的叙述声总伴随着水流声与其他一些低语的人声,不知其源,但如身临其境,这是空间感之三。这种形式的剧场空间在我的观看经验中是前所未有的。
再回到时间。演员的行动几乎为零,只作为叙述者贡献声音;也作为展示品提供形象,前提是灯光聚焦。除去“屏风”后的光源,墙上也有几块大小不一的屏幕,播放影片与照片。于是,整部戏的时间构成似乎很简单:光的明暗为“屏风”墙上早被分割为一个个方格的内容提供一种时间秩序。这种形式与电影中的蒙太奇很相似,尤其是与屏幕类似的框架与影片的介入。蒙太奇的好处是在线性的时间结构中,通过对镜头的组合与排列呈现一种具备意义的新秩序。这部戏很大程度上依赖这种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媒介的内容组合起来,但又不限于此。电影屏幕毕竟只有一块,蒙太奇的使用依靠剪辑,而剧场空间无限,当几块屏幕同时播放相同或不同内容的影片,其效果超越了电影剪辑,又传达出另一种空间性。
正当观众深陷于叙述之中,一声干脆的机械声将观众从历史中惊醒。全场灯暗,只余那个小小角落,磁带短暂停止,随即继续转动。这个瞬间,重置的时间被打乱,观众在这一片刻回到现实,如梦初醒。但本应属于我们的现实,在这一片刻反而显得陌生不真实,令人难以适应。还没回过神来,表演又继续开始,“换面”后的磁带继续转动。但此时,观众开始惊觉,一切是一场回忆的叙述,是叙述中的历史。观众看戏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吗?我觉得这一秒的扰乱是很高明的,它打乱了观众对剧情的沉迷,瞬间撤回剧场对时间与空间的建构,让观众得以重新审视自己面对剧情(也是面对历史)所处的位置。这一秒或许不足以成为反思的时间,但至少可以作为反思的开始。
photo by Olivia Kwok
心有猛虎
故事与虎有关,也与人有关,两者从早期马来亚史开始交织。故事从一个日本人开始说起,他有许多身份、许多名字,其中最为响亮的是“马来亚之虎”。虎在东南亚历史中也同样有着各种称呼与各种形态,但无一例外,象征恐惧。早期马来亚流传着“人虎”(weretiger)的传说,那些上门乞讨而无所获的乞丐,将会化成虎回来复仇。英国殖民者踏上马来亚土地,开垦丛林,将虎从森林赶出。殖民者比虎更甚,于是虎转身,涌向人类。二战期间,有”马来亚之虎”之称的日本军官山下带领军队,在七十天内血扫马来亚丛林,震慑英军。谁又是虎?三段历史并列而交替前行,虎似乎贯穿其中,不时而适时地影射着我们的恐惧。但叙述又不断重复:虎所栖息之处,四壁为人之肤,屋顶为人之发。它似乎在不断向我们暗示,虎就藏在人形之中,不断回来。
何为万虎?虎是一个器具,将所有令人恐惧的威胁包容的收于其身形中。它也是一个意象,让所有令人软弱的惧怕都指涉于它。我们害怕虎,在久远的历史中,每一次令我们害怕的事物出现,疾病、侵略或是人心,他们都是虎。同一只虎隐藏于千万种身形,同一种恐惧在千万年历史中不断重演。
“世界继续运转,而我独自消融。如水中之水,雨中之泪。” 这段话在结尾时反复出现。而剧中演员表现虎临死前的嘶吼,称之为自然的“天籁”。我不禁想起《庄子齐物论》中对“天籁”的阐述:不知何起的风,使每个洞穴自然发出自己的声音。声音各自不同,但它们分享一个相同的源头。或许人对虎的恐惧,也是虎对人的恐惧?或许虎的悲鸣,也是人的悲泣。
改不了看文献的学术习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导演何子彦2007年发表于focas (Forum on Contemporary Art and Society)的文章Every Cat in History is I。文中他详细地梳理了虎与新加坡历史的联系,包括一张”人虎“的历史照片,与戏中演员的姿态一模一样。看来这部戏正是在此文的概念之上发展而来。他提及新加坡名字的由来,是一位王子的随从将岛上的野兽指认为狮,王子便将这块土地命名为狮城。然而谁也没有见过狮子,新加坡的由来因此充满模棱两可的暧昧。何子彦认为,正是这种暧昧,在新加坡历史中不断重回,宛如梦魇。
他用一种寄生关系来表达人所承受内在与外在的掠夺。病菌寄生于人体内,从内掠夺人体,这很好理解。而虎作为一种猛兽,威胁人类生命,视作从外在掠夺。因此,瘟疫与虎疫,是寄生关系中外在与内在掠夺的一种平衡。他将这种寄生关系延伸于殖民主义的讨论中。何子彦认为,一山不容二虎,或许就是殖民者取代虎,成为东南亚新霸主的最好表述。他更指出在后殖民时代,共产主义被形容为虎,并引用李光耀在反殖时期的名言:“接受共产主义的支持,如骑上虎背。”
尾声
这部戏是导演书写新加坡历史系列的第二部,前作为《伤心老虎之歌》(The Song of the Brokenhearted Tiger),我未有机会观看。相信若看了第一部,理解又会不同。这部戏“屏风”式舞台的特殊性,让我觉得与装置艺术太过相似。或许,若演员全用假人,叙述则由真的磁带代替,它完全可以成为某个博物馆内的装置艺术,也能达到此剧大部分的效果。
我曾在东南亚影像艺术课的第一堂课上,观看了导演的电影《Utama》,讲述的就是新加坡命名的历史。在我买完《万虎》票的第二天,收到影像艺术课老师的邮件,他特地推荐这部剧,最后一句说:“他是个天才。现在买票。” 怀抱如此高的期待,我觉得并没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