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Recalling Mother 回顾母亲
团体：Checkpoint Theatre
日期：2016年3月25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小剧场
Recalling Mother的海报上，两位主演Claire Wong与Noorlinah Mohamed亲密地坐在一起，桌上摆着两杯茶，一些点心，阳光正好。两位短发的女演员显得精神，面露灿烂笑容，这样的情景像是闺中密友一次普通的午后相聚。然而Checkpoint Theatre的这出戏叫《回顾母亲》，在剧场内两个女人对彼此母亲的回忆、叙述，并非都是轻松愉悦的。2006年Claire与Noorlinah第一次演出Recalling Mother，此后十年间，她们在2009年、2015年及今年共四次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的演出内容，都跟随她们与母亲关系的发展变化而不断演变。十年过去，两位母亲年岁愈长，她们的生活、她们与女儿的关系，似乎正从过往的种种中逐渐沉淀，而生命的本质不断显现，包围她们，成为联结母女的核心。衰老、失忆、身体纹理的堆积、护养关系的转变，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困境，作为午后饮茶的谈资，是有一些沉重的。但看完整出表演，我感受到简单而本能的爱如何在日复一日中消解这些重量，温情与苦涩如何交织为贴切的真实。就在日常的不断铺陈中，一种琐碎而具体的情感，就像无处不在的阳光，感染着剧场内的观众，将他们的笑容与眼泪一一勾出。
相对表演中千头万绪的母女日常，剧场内的舞台设计看似非常简单。地板与荧幕上都是一个简单的几何菱形，舞台两侧则是一些相对而立、逐个排列的长方形木框。极简的几何图形或许是衬托复杂隐秘的情感关系的一种选择，而菱形中两组平行的边亦可能隐喻着舞台上母女的数种镜像的平行关系：母亲与女儿的平行对照，两位女儿的平行，两位母亲的平行以及两组母女关系的平行。看似简单的回顾母亲，通过两位女儿不同方式的演绎与叙述，可以变化出丰富的母女关系的讨论。而舞台两侧的木框，既形似保存相片的相框，让人联想到定格生命瞬间的意义；又通过不等距的排列，似乎象征着不同生命阶段的发展与递进。尽管舞台设计可能提供不同的象征符号，舞台整体而言是空旷的，将充足的空间留给两位演员，让她们成为舞台上的唯一焦点：当整个叙述建立在琐碎的日常片段、所有表述都由两位演员身体力行来完成，舞台的简化既是对演员的挑战，又帮助她们成为所有情绪发生与聚集的中心。
Recalling Mother选取了最自然也最庞杂的角度——日常之美，来深入表现两位母亲的形象，以及两组母女的生活。得益于这出戏的多次上演，两位演员，同时也是戏的创作者，可以集中于特定时间段，对母女关系的发展变化进行反思与创作。我只观看了今年的演出，可以看到母亲身体的衰老与心智的退化，是影响这一阶段母女关系变化的重要根源。但剧中不时穿插着过往演出的录音，作为不同文本与正在上演的故事发生互动，就像生命不是独立的时间段，而是不断延续与重复的。在这一基础上，Recalling Mother呈现的那些生动的日常片段，并不是为了表现某个主题而聚集起来，而是它们本身非常具有力量，如同一个个生命的小小火花。
日常之美在于细节。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只会粤语的母亲如何与用英文的女儿努力沟通，试图找到编剧在粤语中的准确翻译，跨越语言的隔阂建立共同的理解；而同一位母亲如何调皮如孩童般，与路人玩起猜我几岁的游戏；仍是这位母亲，如何与女儿艰难地互相表达“我爱你”之后，忍不住一起落泪。而另一位母亲，如何固执地以马来语一遍遍询问女儿吃饭的话题，如何努力接受将猫作为期待孙儿的替代，如何在老年痴呆的困扰下变得孩子般地依赖女儿。唯一的遗憾是，两位母亲所使用的语言马来语和粤语，我不能完全理解。尽管这的确让我对母女间语言不通的交流困难有了更深的体会，但也不禁希望如有字幕帮助，可以更好地了解剧中的母亲。非常精彩的一幕，是当两位演员似乎抽离了母亲或女儿的扮演，用交替叙述的方式，表现两位都很会做菜、很聪明的母亲，在不同年龄阶段，手的变化。背景的荧幕上，出现年老女性手部的特写：松垮的皮肤，重叠的纹理，在大屏幕中显得异化而陌生。这是一个煽情的瞬间，但在诗意又透着哀伤的叙述下，身体成为最有力、最直接的情绪出口，作为观众，我并不讨厌被它笼络。
Recalling Mother的演后交流会十分特殊，我曾怀疑，这样个人化又几乎全是日常细节的戏，观众会对它提出怎样的问题？创作者又该怎样回答？但没想到，两位创作者一开始便提出，这场交流的目的不在于提问与回答，她们想要表达的已经全部表现在剧中了。相反，她们希望在这个时间内，听到观众分享观看后的感想，尤其是他们与自己父母的故事。通常我会觉得，演后交流会并不应该作为我评论剧场作品的一部分，它的作用与剧评是相似的，都是在剧场演出之外所延伸的思考与讨论。但Recalling Mother的这场交流与它的作品本身联系太紧密了，这是我见过观众最积极、最投入的一场交流。没有人问导演编剧，你想表达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写、这么演，一切都太直接、清楚，父母亲情的主题无需任何解释。相反，许多观众迫不及待地分享他们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他们个人的故事。尽管演出是着重于母女关系，但显然不少男性观众也感同身受，父子、父女关系也成为许多人思考与分享的主题，我在分享中听到哽咽的声音。一场建构在个人经历与视角的演出，通过日常细节感受的传递，能够引起观众如此深沉、如此真挚的共情，我想可能正是这部剧场作品的独特魅力。
Recalling Mother是今年滨海艺术中心“实验剧场” The Studios系列演出之一。在观看了太多讨论严肃、敏感的社会课题，或手法先锋的实验剧场之后，面对Recalling Mother，我有点不在状态，突然发现以往的剧场经验与分析工具似乎都失效了。我需要重新提醒自己，这样简单、个人但真挚的剧场作品也可以是实验剧场的一种，更重要的是，作为观众与评论者，我应该以开放的心态，面对每一个剧场作品带给我的不同体验。Recalling Mother中每一个日常细节，作为记忆在剧场的重现，有它最自然简单的美，亦能唤起观众心中，最真切复杂的情。或许这就够了。
照片由Jack Yam／Lime Pixels提供，感谢滨海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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