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如水,逝而如水 |评《水是枯竭》(投稿)

剧评人:赵卓平 

演出:《水是枯竭》 (2016华文小剧场节演出)

团体:实践剧场

日期:2016年7月23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新剧中心黑箱剧场 Centre 42 

Fleet #1

  (一)

《水是枯竭》是一部需要你安静去看的戏剧。没有一点杂音。你安静地看,她安静地流。像深夜床头读一首关于生与死的意识流诗,字不多,烛光幽暗,风吹过,灭了烛光,你在黑暗里,流下眼泪。不是哀叹,不是同情,是悲悯。

 一个女人,没有一句台词。巨大的沉默就是台词。

我不愿意将这剧里唯一的演员叫作演员。她是梁晓端,一个女人。她不是在演。她的舞台呈现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真诚,克制,仿佛庄周梦蝶,分不清剧里剧外。

舞台上,一个长木箱,上面放着一杯水。半空中挂着一件白衬衣。剧伊始,强光照在观众席上,舞台一片黑暗。表演开始了吗?开始了。寂静与黑暗是表演的开场。长长的寂静,时间流逝,时间归于黑暗,时间归于空白,就像中国画里常常出现的空白,苍茫,无底。终于,观众席的灯灭了。安静的舞台开始有灯光,一明一灭,频率先慢后快,再慢,慢似弥留。这是深夜医院里监测心脏跳动的仪器。这忽明忽灭的灯光指向一个并不在场的临终病人——半空中那件白衬衣的主人。而当一个女人终于打开门走进舞台,看到弥留之灯行将熄灭,便重重地,晕跌在地。然后,女人爬起来,走出门外。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当她再次开门走进舞台,此时舞台的灯是亮着的,就像心脏监测仪上那根直线。那件白衬衣的主人走了。她又一次晕跌在地,又一次爬起来,走出门外。这不是真的。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第三次,女人又开门进来。又一次晕倒了。这一次,女人留在了舞台。她知道她要面对这个事实。女人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大悲无声。此时,她身体里的一个自己其实也将随爱的人而去,去到天上,去到回忆里。

旁白起:“有人吗?可以给我一杯水吗?可以给我一杯水吗?……”这既是回忆里病人曾经的声音,也是此刻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还活着,但内心的某个地方也已处于垂危,她需要水。

回忆,是她的那杯水。她无声地摩挲着、嗅闻着那件白衬衣,思念、孤单、再不可得,无边无际的远,又无所不在的近……

舞台上的女人此时已经没有泪。

我流着泪,揣摩着女人可能会穿上白衬衣。是的,她穿了。旁白里是她爱的人卧病期间的回忆。旁白是女声,仿佛病人住院时经历过的那些,此刻她又经历一次。她将长木箱上的那杯水放到地上,在木箱上铺了白色的床单。女人躺下,但不能寐。床单被她拉得像梦境一样苍白、像思念一样漫长。她在梦里找那个人、在思念里找那个人。

长夜漫漫。舞台中央的天花板上忽然开始滴水。滴答、滴答,水滴撞击地面的声音。滴在舞台地板上。像时间,像那个人。

女人走近水滴,如同寻求安慰,让水滴滴在他(她)的白色衬衣上。此时,这水滴是他(她)的眼泪?还是女人夜不能寐时的雨打芭蕉声?还是这个家失去了那个人,屋子便开始漏雨? 

水还在滴着。女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用杯子去接水滴。

日子就像水滴,一滴一滴,积存下来。生活需要继续,回忆也在继续。

女人脱去白衬衣。几月几号,血压多少?可以扶我起床吗?我下不了床……每一句旁白,都在传递一个信息:生命脆弱,对于虚弱的病人来说,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要外力的协助。

最无力的时候,也是最挣扎、最竭尽全力的时候。

舞台上,一片黑暗。床上的她(他),在做全力的挣扎。她(他)要下床,但下不去,没有力气。这是全剧最有张力的部分。多媒体呈现的黑影,将她(他)团团困住,如同命运之手。她(他)与巨大的影子在抗争,抗争虽无声,无声胜有声。这不仅仅是她(他)的抗争,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与可能遭遇的生命之无常的抗争。我们用全力,竭尽全力,直到枯竭。

还需要讨论生命的意义吗?打开窗户,看一看窗外,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生而如水,逝而如水。云影落花,皆随水去。我们,每个人,终将离开。

女人,开了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舞台。没有和观众说再见。没有带走那件白衬衣。

活下去,直到枯竭。

(二)

只用一个演员,不说一句台词,撑起一部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考验的不仅仅是演员的表演功底,其实更考验导演的底气和勇气。

全剧有三个惊喜。

第一个惊喜,是剧开始时很长时间的安静。观众席上也许会有人质疑:开始了吗?为何还没开始?演员怎么还没出场?其实,时间已经出场。之后,在观众的期待中,“灯光”出场。灯光按照某个频率,一明一灭,然后变换频率。这时,观众的解读当是丰富的。比如,我9岁多的女儿认为,明指白天,灭指晚上,一明一灭喻指时间飞逝。灯光明暗切换越来越快,喻指记忆在快速往后翻……而当时的我,以为导演是为了表现漫长的思念。直到女人终于出现在舞台,并重重晕跌在地,我才将灯光明灭与心脏监测仪器联系在一起。女人刚进舞台,又马上离开,如此三次,观众一定会想:导演玩什么花样呢?当后续故事慢慢讲来,前面的用意才露出水面。尤其是旁白里一直重复在说:“可以给我一杯水吗?”女人趴在地上,观众情绪是不安的。导演是在等待观众给女人送去那杯水吗?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让身旁的女儿去送水。但想到这样安静的内心戏,任何的观众互动噱头都可能构成对演员真诚投入的破坏。观众眼睁睁看着虚弱的女人,体会病人的无助,体会女人的无助,这大概是导演使用旁白时想要的效果。

第二个惊喜,当舞台中央天花板开始往下滴水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剧场漏雨了吗?很快意识到这是导演的符号传意。除了前文提到的水之于女人的可能性意义,水,也在提醒观众对“生命”做哲学层面的思考。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意象。无论是《易经》“五行说”提出的“天一生水,水生万物”,或是张衡《浑天仪注》提出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或是杨泉《物理论》强调的“所以立天地者,水也。夫水,地之本也。吐元气,发日月,经星辰,皆由水而兴”,或是老子《道德经》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水,意味着生命。生命如水般“柔弱”,易枯竭,但有时,也“莫之能胜”。当生命枯竭,是否会有灵魂?女人,守着从天花板滴落的水滴,究竟“所指”哪一层意象?

第三个惊喜,女人与黑色巨影之间的挣扎与抗争。导演使用了多媒体,在舞台上呈现出各种不规则的黑色巨影。在此刻,任何炫技式舞美,都可能破坏观众或演员的心境。而导演的多媒体使用,技术上是有节制的,节制得如同灯光效果,不着痕迹。

导演刘晓义,赋意于无形,借空间说故事,借时间说故事,借灯光说故事,借简单的道具说故事。这些剧场元素,已然成为导演可以随时支配的隐形角色,时刻准备着,与演员配戏。

这,就是刘晓义的戏。无形,有意,以其无以意之。

Fleet #2

Fleet #3

Fleet #4

剧照由实践剧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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