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这一种笼罩 | 评 《死亡纪事》(2015华文小剧场节特辑)

剧评人:随庭

演出:《死亡纪事》(华文小剧场节2015)

团体:穷剧场

日期:2015年7月11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拉萨尔艺术学院创意剧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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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评论《死亡纪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或许可以从演出结束,郭践红总监上台对话,诉说此剧历经审查的一番不易,说起。审查过程与风波不提,我们听到一些时间点,例如去年,这是小剧场节原本计划呈现《死亡纪事》的时间;例如2011年,这是《死亡纪事》初演的年份;例如20岁,这是导演高俊耀第一次在报纸上读到“马来西亚抢尸案”的年纪。也听到一些时间段,例如半年,是实践剧场多次沟通直至批准呈现《死亡纪事》的时日,例如5年,是《死亡纪事》辗转各个城市、各种平台至今的年龄,例如很多很多很多年,是《死亡纪事》从无到有,从导演眼前报纸上标题里一具死寂的尸体,成为一部活生生的剧场作品的时间长度。我们听到一些地点,例如马来西亚,是两位演员高俊耀与蔡德耀的故乡,也是戏中故事主要发生的地点;例如台湾,是两位演员生活与孕育艺术的土壤,也是戏中的另一个他乡。信息纵然丰富,但观众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仍是,这部戏在马来西亚的反应如何?直指戏中敏感的宗教冲突。被着重提出的审查艰辛,十八禁的赫然标签,再加上戏本身的特殊题材,新加坡观众感兴趣的,是那不可言说又偏被提起的宗教议题。或许是耳濡目染,邻国的乌云多少也笼罩在本地上空,观众们觉得是宗教问题,主创们却一再重申,不,是死亡问题和生存问题。

那或许该回到剧中,关于死亡的纪事从哪里开始?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一位老人突然中风去世,两个儿子为他操办丧事,途中渐生风波。不对,这位老人的死亡并不突然,多年前他已感觉死过一次。在移民到南洋的海上,几百张嘴咿咿呀呀地叫,有人死去,他却活下来,像死过一次,死亡从这里就开始。不对,老人已经死去,死亡纪事是从他儿子对死亡的疑问开始,到底死亡是否划了一条线,标示着一切就此结束?到底葬礼要安慰的是往生者,还是生者?不对,儿子对死亡的疑问并非从葬礼开始,多年前他抓过一条四脚蛇,四脚蛇吃了小狗,而他吃了四脚蛇。说不清是谁的死亡换来了谁的生命,但疑问从那时已经开始,他常常看到四脚蛇盯着他,问为什么。不对,整出戏是从一场游戏开始,两个人,两种颜色的板子,竞争,生死博弈。有输有赢,不相上下,从那一刻就该开始发问。但那一刻到底是哪一刻?我们发现,那一刻无所不在,关于死亡的纪事似乎可以从许多时间开始述说,死亡一直笼罩着。

既然时间已不可追寻,那么空间呢?当头顶被死亡笼罩,我们就低头看看脚下。阿爸那时候是坐船,我们现在是坐飞机。船在海上颠簸十多天,臭得要命,有人受不了就跳海。飞机在空中颠簸几小时,阿弟可以要各种纪念品,可以上厕所,有人受不了就吵架,但终是文明人,他们不打架。几十年过去,几代过去,我们仍在狭小的船舱或机舱内颠簸,难以扎根。有时还不够,阿弟还要从机场坐计程车,回到居林这个小地方,再从家门外爬着进去。回去是因为离开了,剧中阿爸从家乡漂流到南洋,阿弟从马来西亚飞到台北,大半辈子生活在他乡,为了生存。生存空间一再迁徙,一再压缩,我们没来由地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跑,一直跑,直到有一刻,我们感觉到实实在在地踩在一片土地上,才停下来。但那一片土地到底是哪一片土地?真的存在这样一片土地吗?最后,阿弟慢慢地走回去,阿哥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记得。

死亡的纪事从哪一刻开始,从哪一个地方讲述,都说得下去,都说得通。谁都有资格讲述。剧中有两场戏非常精彩,一场是葬礼上众多叔伯阿姨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众声喧哗,另一场是大家热闹轰轰地捉四脚蛇。两场戏都充分挑战了两位演员的表演技巧与能量,呈现出非常出色的多声部、多语言,及生动的肢体表演。不论是各执一词的叔叔阿姨,还是亦人亦蛇的两者,都为死亡纪事增添了一笔注脚。每个主体都是叙述者,都是评论者,也都是观者。我们不仅都被笼罩,也都被席卷其中。

整出戏的设置看似非常简单,实则在简单的二元中生出无穷变化。两种颜色的板子,金和银,或许暗示生与死,但变化出的意象丰富,灯光也围绕这两种颜色投映。舞台上呈现许多切线,或相交或平行,随着两位演员的动作展开。演员的身体与声音都被开发到极致,而富有弹性,才能几番交替几番重叠,以自然人声,营造出一咏三叹的戏剧效果。这部戏的语言是非常文学性的,甚至可以说是马华文学性的,而它不断穿插的叙事结构也类似小说的处理,节奏感极佳。马华作家在小说语言上十分讲究,做得很好,此剧编导高俊耀也延续了这种才华,叙述语言简练精准,留有余味。但太过小说化的语言与结构,也偶有生硬之感,尤其在第一视角的叙述者阿弟抛出一些生死质问时,太直接而显粗糙,与余味抗衡。《死亡纪事》令我难免联想到本地著名的剧作《棺材太大洞太小》,同样是以丧礼为题材,同样牵扯到体制与规范,同样以生死探讨更广阔丰富的议题,同样精炼成熟的语言风格。而不同的是,《棺材太大洞太小》的标题明确提出了一种核心矛盾,它像一根尖利的针刺破了一大片平静,处处都痛,于是那么多改编和评论,我们乐此不疲地去寻找那些痛的位置。而《死亡纪事》的标题是笼统而囊括的,它是一片黑压压的密云,阴沉了每个角落,在其中,我们惴惴不安,忙着确立自己的位置,每一个都不对。

最后,当笼罩的死亡突然如烟云散去,兄弟俩才感到切实地踩在土地上,“一种实实在在的真实迎面打来”。在这个倍感真实的时刻,关于生死的一番折腾得以平息,阿弟停下不断的反问,第一次觉得阿爸真的走了,而阿哥紧紧抓着一块棺木,第一次开始反问。一种奇妙的循环再次开始,仍在继续。但最后阿弟一串突兀的笑声,毫不留情地戏谑了这个看似“真实”的时刻。在颇具魔幻现实意味的结尾,尸体突然消失,而“真实”陡然降临,这样的“真实”是真实的吗?阿弟的笑声或许暗示着所谓“真实”的荒诞。生存与死亡,如有一刻停顿,一刻平静,那大致是挣扎后的一秒灵感一分幻觉。生死这件事没有所谓的真理与真实存在,只有停不下来的反问,从一个问题牵扯到另一个问题再牵扯到另一个问题,循环往复,代代相传。正如演出的开端,两位演员不停地翻着金银两色的板子,以游戏的方式,以竞争的姿态,生生死死就这么不停地被翻开,被反复,已然揭示一切。所有的强弱关系也好,宗教纠葛也罢,我们必须参与,也必须承受。死亡一直是一种笼罩,在其中拉扯、生存,才是现实。

如果要对死亡纪事,从哪一刻开始说起,从哪一代开始说起,都不对,也都对。无法定论,毕竟,关键证物仍未找到。

 

照片由实践剧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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