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兰竹
演出:死亡纪事(华文小剧场节2015)
团体:穷剧场(台湾/马来西亚)
日期:2015年7月11日
时间:下午3点
地点:拉萨尔艺术学院·创意剧坊
《死亡纪事》讲的是一场由死亡引发的闹剧,名为死亡,但说的是生存,作为一个普通的异乡人,要在不同的文化和宗教环境下扎根开拓,需要经过多少的挣扎和妥协。故事来源于多年前马来西亚的一桩抢尸案,旁观者当笑话一样讲着,而对于置身其中的人们,更像是一场生命与信仰的审判。
在南洋的历史中,除了郑和下西洋的风光与显赫,更多的是为了生计漂洋而来的普通华人百姓在这片土地上流下的血泪与辛酸。几百年来,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陆续来到这里,带着自己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信仰,在被奉为国教的回教面前,是要坚持还是要妥协,要冲突还是要生存,每个人都默默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剧中已经故去的父亲,在葬礼中被宗教局揭开了他原来在刚来马来西亚不久就已加入回教的身份,老人膝下儿子两人,因为在不同的环境下发展生存,表现也截然不同。在一个贴着死亡标签的葬礼中,在种种争吵、荒诞与幽默之中,争论的,不过都是生存的问题。
一.在异乡,当宗教与文化的冲突威胁到你的生存,你将何去何从?
在宗教局和送葬队伍的激烈争吵中,华人被贴上了“狡猾”、“现实”的标签。虽然难听,但细细反思,似乎说得也没错。就算没有生存的考验。多数华人的信仰,都属于功利迷信的范畴。这往往也是他们被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诟病的地方。多数人自称信仰某教,按时焚香祷告,也乐善好施,甚至在日常生活中自我约束,遵循教义,但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对生活的无奈,对未来的茫然,所以才要求得神灵的庇佑,祈求神灵可以替自己消灾避害,并赐予自己内心所求的财富与地位。极少有人是真正领悟了某一宗教的真谛而发自内心的皈依,因为渴望获得精神与灵魂的自由而无悔无求的约束自己、造福他人。剧中的父亲,不过是这种功利迷信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作为一个从异乡南渡而来的华人,在一个以回教为国教的穆斯林社会,如果有一个穆斯林的身份,便会获得诸多好处,贴上穆斯林的标签就如同持有一张便利的通行证。于是,生存至上的父亲,宣誓成为一名回教徒,有了一个穆斯林的名字,而在平日生活中,仍然喝酒赌博吃猪肉,完全没有遵循回教的教义和穆斯林的操守。他仍然烧香拜神,而拜神的目的,和宣誓加入回教的目的如出一辙,前者是寻求精神的庇佑,渴望能够给自己与家人带来生活中的富贵和好运,后者更是实实在在的获得现实人生中的各种方便。
二.谁的异乡,又是谁的故乡?
《死亡纪事》中的异乡和故乡其实并不固定。对于父亲来说,南洋是他的异乡,为了在异乡更好地生活,他在身份标签上选择了穆斯林的身份,但这个身份却并没能够战胜烙印在他身上的传统文化及整个家族对他的文化认同,他们遵循的仍是华人的习俗。由生至死,除了身份证上那一个回教的名字,在父亲的生活中,没有一点点对回教的接受和认同。对于哥哥来说,也许哪里都是他的异乡。他从小随父亲飘洋而来,故乡的记忆遥远而模糊,他成长生活的异乡,对他处处排斥施压,他甚至需要靠着父亲的回教身份才能获得生活的便利。他的语言里,掺杂着马来语、华语、英语、各地方言……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语言,是他的母语,哪一处土地,是他的故乡。而生于斯长于斯的弟弟,自然把马来西亚当做了故乡,求学工作的台北,是他的异乡。但作为故乡的南洋,有太多需要他去反抗和争吵的地方,有太多他不明白的地方;作为异乡的台北,也许反而在身份上给了他更多的自由和选择,在文化上给了他更多的肯定和认同。所以在面对困境和选择时,无根的哥哥表现得懦弱无奈,腹诽永远多过行动,而在文化上获得了更多认同与支持的弟弟则表现得更加理直气壮。
三.在广阔天地中,我们孰强孰弱?
长久以来,人类在自然界中似乎已经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剩下的就只有相互残杀。所以在我们人类的社会中,才会有这样多的冲突和战争,人和人之间才会有高下强弱之别。在面对宗教局对尸体的强势索要时,作为死者直系血亲的兄弟俩始终弱势,最终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提前结束葬礼,将尸体偷偷下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光明正大的反抗。因为谁都知道反抗无用,如果有用,那么多年前他们的父亲也就不会为了生存而加入回教,更不会有当下需要和宗教局争尸体的荒唐闹剧。可是这些在异乡小心翼翼求得生存的人们,也有展露强势的时候。《死亡纪事》中出现了一个神秘且充满魔幻色彩的意象——四脚蛇。这种生物在南洋随处可见,但在兄弟俩的记忆中,它似乎是一个庞大而恐怖的怪物。在童年捕杀四脚蛇的记忆中,兄弟俩轮流扮演着捕杀和被捕杀的角色,一时间竟让人难以辨别,究竟是四脚蛇战胜了人类,还是人类战胜了四脚蛇。弟弟在得知自己喝下四脚蛇汤后,狂吐三天三夜,不知自己是吃掉了四脚蛇,还是吃下了四脚蛇吃掉的小狗。在冲突的尾声,父亲的尸体离奇消失,兄弟俩各自抱着一块散掉的棺木失足狂奔,一条年少记忆中的巨型四脚蛇匍匐在树林中。是父亲的尸体化作了四脚蛇,还是四脚蛇吃掉了父亲的尸体,我们竟不得而知。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庄子的故事。庄子死前,曾对自己的学生讲,要“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让自己从天地万物中来,再回到天地万物中去,与自然融为一体,无需任何奢侈的陪葬。所以,既然宗教局和宗族血亲在如何处理尸体的问题中相持不下,不如将父亲的尸体交还给天地,没有强弱之分,没有高下之别,交还给童年记忆中那一条神秘的四脚蛇。
这出戏以死为名,但在我看来,它讲的是生的选择和无奈,生是肉体的珍重,死是灵魂的自由。在这一场生与死的荒诞争夺中,并没有真正的赢家,无论是强大的宗教,还是渺小的个人,在多数人活着的此生,都是为了生存而艰难地挣扎和选择,蝇营狗苟过完一生。至于死后,不管以怎样的方式下葬,不管我们的灵魂去向何方,我们的肉身都将还给天地自然。
照片由实践剧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