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在不久的将来》(2015年新加坡国际艺术节)
团体:戏剧盒 (新加坡国际艺术节委约制作)
日期:2015年9月10日、9月18日
时间:晚上8点、早上5点半
地点:GOLI弹珠移动聚场、武吉布朗坟场、新加坡艺术学院小剧场
今年的新加坡国际艺术节,戏剧盒制作了《在不久的将来》,以两部作品《一堂课》与《坟场》讨论新加坡空间的议题。《一堂课》再现一场围绕空间选择的讨论,试图在规则内以最民主的方式投选结果。而《坟场》关注已逐渐平息的武吉布朗坟场争议,在改建决定四年之后促使我们环顾四周,也回看自己。于是,“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不断回响的警钟,不仅是对过去沉痛的总结,更是对未来的,一句谶言。
《一堂课》设置在大巴窑中心的GoLi 弹珠移动聚场内,邀请居民一同参与决策社区空间的取舍。台上是十四位提前报名参与的社区居民,普通公众则作为观众围坐在舞台四周,最外层是七个可能被拆除的候选空间。决定权从切身利益最相关的社区居民开始,若十四位居民无法达成共识,决定权便交给公众;若公众无法投选出一个结果,则一切就交由政府部门决定。对这一投选过程的层层推敲、观察与思考,就是一堂课。然而,在我参与的这一堂课中,出乎意料的,有着悠久历史与丰富文化意义的一座祠堂,从一开始就成为高票选择。这个选择,或许也在意料之中,《坟场》这部作品才更显呈现的需要。当居民为了达成共识,将决定权握在手中,而辩论拆除祠堂的理由,一位非华族年轻人说:“新加坡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家,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种族的文化而牺牲全体居民的利益?”这番观点令我记忆犹新。最终,因为有居民坚持不愿拆除祠堂,十四位居民无法达成共识,决定权交由公众投票决定。当投票结果揭晓,祠堂以绝对高票当选,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是的,我们以最民主的投选捍卫了自己的决定权,阻止了政府替我们作出选择。在拥有权力的喜悦中,人们忘记了本该伤感的初衷,一座祠堂永远地被拆除。这一堂课,触目惊心。
当《一堂课》中,我们成为参与者、见证者,亲手决定将祠堂拆除,《坟场》中作为争辩者、怀念者的我们,是否会感到尴尬、感到后怕?先辈们依据他们的信仰、文化、需求建造了这座祠堂、这片坟场,我们依据我们的信仰、文化、需求,永远放弃它。这间中,发生了什么?文化的传承是无需努力就自然发生的吗?说到底,我们要保护的传统文化与我们选择放弃的传统文化,究竟是什么?
当我在清晨黑暗的雾霭中走进武吉布朗坟场,这些从《一堂课》开始困扰我的问题,不期然地纷纷袭来。从道路进入坟场,经过第一片墓碑群时,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再往前走,开阔的坟场突然被高大的施工围栏团团围住,走在绿色巨墙之中,只感到一股压迫。然后我们坐在坟场中间,观看一场鬼魅般的表演,直至天明。“朝”是一场难得纯粹的感性体验。六位演员以肢体表演的符号组合,替沉默注视而无法表达的坟场“居民”表达,以不安、无所适从的情绪将观众笼罩。到了“暮”的小剧场空间内,口述剧场的形式抽丝剥茧地重现了围绕武吉布朗坟场的争论,配合演员相似的肢体表演,观众得以理性地分析、思考这场争论背后的逻辑与矛盾。然而,《一堂课》揭示了单纯形式上的民主对结果的改变微乎其微,更面临陷入民主式狂欢的危险,我们缺乏的正是一次走入坟场的体验,一次与坟墓直面对视的体验,一次深入了解坟场故事的体验,一次在震痛耳膜的摇滚乐中彻底伤悲的体验,一次阅读每位逝者姓名再看着他们消失的体验。正是《坟场》带来的这些感性经验,我们才能切肤感受,被放弃的是什么,不愿放弃的是什么。当剧中的王小姐告诉我们,在死后需要土地的温暖,害怕海水的寒冷,我知道,文化是包裹脆弱的寒衣。
《在不久的将来》讨论的是土地与空间的问题,但在空间背后,是关乎选择与选择标准的发问。当文化一词被不断说出,不断放下,对文化认知的缺乏与偏差不能被轻易掩盖。文化是一种切肤之痛,文化的传承是痛过之后的记性。
摄影:Kevin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