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从何来?|评《赤鬼》

剧评人:兰竹

演出:《赤鬼》

团体:九年剧场

日期:2016年3月8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新加坡国家图书馆戏剧中心黑箱剧场

NineYearsTheatre_RedDemon2-photo credit- Bernie Ng

九年剧场本年度首次排演的话剧《赤鬼》,剧本来自日本剧作家野田秀树,故事基于日本民间的传说:外来的赤鬼进入到村庄中,将村民吃掉。和日本一样,同为岛国的新加坡,每一天都有无数的“赤鬼”飘洋过海而来,带着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和习俗,想要融入这个多元种族和文化的国家。但,是把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变成这多元中的一元,还是放弃掉自己原有的文化和习俗,变成已有的多元中的一元;是被鬼吃掉还是做吃鬼的人,则成为了这出戏在新加坡上演的独特意义。

传说中的赤鬼从一出现,就引起了这座海上孤村里所有人的恐慌,他的语言无人能懂,他的动作看起来粗俗又残暴,所有的人都说遇见他只有死路一条。唯独“那女人”可以跟他搭上话,用彼此不同的语言和动作来尝试了解对方。而“那女人”原来也是外来者的后代,因此总也不被村民认可,在村中受尽冷眼和排斥。但她毕竟生存下来了,所以她仿佛是本地人和外来者之间的一座桥梁,传递彼此的信息,让村人了解到,原来赤鬼不吃人,他甚至不吃肉,只吃花。而相反的却是自认为正义又善良的村人,只是为了试一试赤鬼是否真的人畜无害,残忍地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赤鬼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却在喃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亢地吟诵出那篇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高声呐喊关于平等、和谐的美好愿景。然而现实中的孤村,人们却仅仅因为他外在表现的不同而要烧死这个异类……

这是一个寓言,说的也许是外来者和本地人之间的隔阂与仇视。这世间众生往来,要相互理解和懂得有多难,语言思想眼界习惯均是隔阂,隔阂自然引发误会,而误会的累积则会带来仇恨与冲突。一边是漂洋过海而来的赤鬼,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带着难以让人理解的习惯;另一边是顽固保守的村民,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律法,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于是,那些少数的,和我们不一样的,如“那女人”,如“赤鬼”,就算自始至终他们未曾伤害过任何人以及任何人的利益,但在村民的思想中,他们是凶残的、不吉利的,就应该被烧死。

这是一个寓言,说的也许是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和沟通。就算我们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有着不一样的文化和习俗,但因为都有着一样外来者的身份,有过被排斥被孤立,甚至被逼入绝境的经历,从而愿意怀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心情去尝试接纳和了解对方,试着相互学习、相互信任。剧中的“那女人”正是因为深刻地了解不被接纳的痛,所以愿意伸出善意的手,去接纳赤鬼。在沟通和了解后,那女人和她的哥哥才真正消除了对赤鬼的隔阂与恐惧,真正了解到遥远的彼岸传来的和此地完全不同的讯息。

这是一个寓言,说的也许是“吃”与“被吃”。吃,意味着吞噬和占领;而被吃,意味着妥协和融入。在这个过程中,吃与被吃的双方,都有着自己的挣扎和疼痛。村民们一开始交头接耳传递的讯息全是赤鬼会吃人,虽然他们多数都还没有见过赤鬼,却在道听途说中将赤鬼的形象描述得越发狰狞可怖。偏安一隅的人们对于外来者和外来的文化,本能地带着恐惧心理,担心自己原有的平静生活,自己的子孙后代被看起来强大的赤鬼无情吃掉。于是且不论赤鬼究竟本性如何,村民们便断定外来者必定都是入侵者,他对此处世代相传的文化传统有着巨大的威胁,就算他不吃人,他也一定不祥。这样的赤鬼如同病毒一般可怕,连同尝试和他沟通,试着去了解和接受他的人,都必须一起死,否则这座世代封闭的村庄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会有更多的赤鬼来到这里,抢占我们的耕地、女人,最终把我们的家乡变成赤鬼的领地。所以,为了避免被吃,不如主动地吃掉身份不明的闯入者。

传说中的赤鬼会闯入村庄吃人,而现实中的赤鬼却对陌生的小孩、女子温柔相待,对那些要伤害他的蒙昧村民报以了最大的宽容和理解。而看似淳朴善良的他们却三番五次凭借主观臆断就要加害于赤鬼,甚至外来者的后代。到后来,“鬼”渐渐说起了人话,变得越来越像个“人”,而淳朴无知的人,却因为内心的恐慌要变成吃人的鬼,并最终成功地吃掉了这只“赤鬼”。

其实赤鬼也是人,一个和村民们完全不同的人,他来自遥远的彼岸,有着和村民们不一样的追寻,在狰狞粗鄙的外表下,赤鬼不曾伤害任何人。或许这世上本没有鬼,所有的鬼,都来自于人们的想象和艺术创造,并无绝对的善恶。真正吃人的鬼,其实来自于我们的内心,来自于我们的恐惧不安、自私冷酷,来自于对自身文化的自卑和对陌生文化的怀疑。宽容不是原谅和忍耐,而是承认和接受他者与自己的不同,并且也不认为和自己不同就一定是错。在剧中,“那女人”最终也吃掉了赤鬼,和她的同伴一起,吃掉了她从内心已经完全接纳的鬼。这样一来,她便没有办法继续自信的活着,因为赤鬼在她心里不再是异类,而是朋友。吃掉异类的人们自然心安理得,但吃掉朋友的“那女人”却无法逃过自己内心的审判。所以死亡,成了她的必然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女人的死,虽不是村民们直接所为,但终究,给村民们心理上造成极大威胁的赤鬼和与他产生关联的人,全都一起消失了,这一切,在经历了冲突、沟通和吃与被吃的风波之后,终于又回归了平静。然而这平静,却昭示着有新鲜文化的融入再一次被阻隔,被斩草除根,消灭得干干净净。

在剧中,我们分明可以看到,一开始说着完全不知何方语言的赤鬼,和一开始说着华语的“那女人”,在逐渐的深入理解对方之后,渐渐说出来同一种语言,而这种语言中反复强调的是平等、和谐共处、友爱相亲的信念。也许正是因为平等和谐的缺失,他们才要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这样的渴望。也许这信念将如同一粒火种,在历经了无数的冲突、伤害之后,终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共同遵守和维护的律法。但若要这世上真的不再有鬼吃人的传说和人吃鬼的现实,我们也许还需要更多的自信和胸怀。

照片由Bernie Ng 吴凯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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