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刘洋
演出:Time Between Us
团体:新加坡国际艺术节(Fernando Rubio作品、钟达成演出)
日期:2016 年 9月 7日-11日
时间:9月7日10:00 – 11日22:30 (共108小时)
地点:滨海湾金沙活动广场Marina Bay Sands Event Plaza
Time Between Us是阿根廷导演Fernando Rubio为今年SIFA带来的两个作品之一。 演出持续整整5天,这期间,演员钟达成“放下自己的习惯”,成为“那个男人”居住在坐落于滨海湾活动广场上的小木屋里,将生活暴露在大众目光下。观众可以随时敲门,以寻求机会在非演出时间与他同处一室。除了“呈现一个人的生活”,他还会在每天特定的时间里进行3场演出(Storytelling)和一次与嘉宾的对话(Conversation)。这场有些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意味的演出,将剧场由黑箱变成了玻璃盒子——剧场与观众和外部环境的相互作用因此被明显放大了。从观演方式,到演出场地,Time Between Us都在引人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一个人,要如何处理他与他人,与周遭,和与自己的关系。
【谁在“看”谁?】
Time Between Us的观演方式极为私密(每场“Storytelling/ Conversation”都只有十余名观众挤在小木屋里观看),演出场地却设置在人来人往、灯火阑珊的滨海湾。这样的反差使每场演出都呈现了一种由演员、观众和围观人群组成的三层格局。无论身处这格局的哪一层,都有着独特的看与被看的体会。
意识到自己在“看”的同时也在“被看”,对于观众而言是一件让人讶异又不禁思索的事情。这种体验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完成了“凝视者”与“被凝视者”的角色置换。作为一个忠实的戏剧观众,我常常发现自己习惯了躲在“第四道墙”后面被动地接受台上演员所传达的情感和能量。可当我走进小木屋,与“那个男人”共享着属于他的空间,以往的观演经验都不适用了——我既是个战战兢兢的闯入者、窥探者,又是与他命运相连的同党。我在作为闯入者看他在屋内表演的同时,也在作为他的同党,看着屋外的“表演”:窗外的围观者们或好奇、或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投向窗内;有人停下脚步静静地观察,也有人撇撇嘴,继续低头玩他们的Pokemon Go;还有人像看到了笼中兽,嬉笑着准备看热闹。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也落在我身上。我俨然成为了围观者眼中“演出的一部分”,但同时,围观者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也成了演员表演的布景,是可以被解读的符号——他们简直是小木屋外那个娱乐至死的世界的最佳代表。
当我走出小木屋,这样一个问题便摆在了我面前:作为一个身兼“凝视者”与“被凝视者”的个体,我应当怎样面对那些凝视的目光,和被凝视的他人?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因为他人的目光影响“我”的选择,或者说他人的自由意志可能伤害我的自由意志。我们与他人之间是否可以有别的、不是互相伤害的关系呢?
【小木屋 = “那个男人”】
和姐妹作Everything By My Side一样,Time Between Us也巧妙地让演出与其所处的时空互相呼应,给观众营造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当下”(in the moment)的体验。“那个男人”生活的小木屋并不是仅仅是一个临时演出场所。在木条组成的、未经打磨的墙面和地面上,用粉笔写满了角色的独白。小木屋是他的居所,也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与人的心境一样,小木屋也时刻处于变化之中。墙内墙外的粉笔字,有的是他在Storytelling时的独白,也有的是他记录的某一刻的心情(比如他在大门外写着“房子的主人不喜欢Pokemon!”),他在Storytelling说到动情之处,也会拿起粉笔开始在地上、墙上开始涂写。走进小木屋的观众,甚至可以拿起粉笔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小木屋跟“那个男人”之间,有种“我中有你”的奇妙对应关系。
小木屋是粗糙的,未经修饰又毫不起眼。如果我们在树林里或麦田边看到这样一座小木屋,我们甚至不会注意到它。可是当它来到了狮城最奢华的商圈,它立刻与周遭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乍看之下,这种格格不入让人觉得这简单质朴的小建筑在钢筋城市里是弱势的,就像一个敞开的心灵在灯红酒绿里是弱势的。
但进过小木屋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是的,他孤身一人承受了众人的窥视;他发呆,他哭泣,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怎样将熟悉的生活置之身后;他给我们讲他的困惑,讲他的幻想……他无保留地将自己私密的脆弱面放在我们面前,却并不显得慌乱。在小木屋的一侧墙上,用粉笔写着中文的“修行”二字。“那个男人”确实像是一个修行者。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沉静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因为此刻的孤独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是一个人内省的必要条件。正如他在Storytelling中所说的,“我打开自己。我抛下我原有的种种认知。我离开了我熟悉的地方。……我做了一个,或好几个决定,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这种主动的内省对于讲求实用的现代人而言好像是不切实际的。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内省,一个人才不至于完全迷失在生活的琐碎里。“那个男人”说,每当我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就会感觉好一点。这句话让我不禁想起笛卡尔(René Descartes)所说的“我思故我在(je pense, donc je suis)”。如果我不存在,那么我便无法进行“怀疑自己的存在”这一动作;反过来说,我的怀疑恰好证明了我的存在。当“那个男人”像一个真正的哲人一样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随他一起开始反思自己。看看屋内的修行者,再看看屋外来往的、埋头抓小精灵的人群,你甚至会觉得屋外的世界比屋内的世界荒诞百倍。可偏偏那个更荒诞的世界才是我们日常栖身的现实。于是,当我们看完Storytelling再回看那座格格不入的小木屋,它静静站立在一片喧闹之中,像是给忙碌的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倒显出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泰然自若了。
在演出的最后时刻,“那个男人”默默地收拾了他的行装,收起了他的书和黑胶,拉开小木屋的门,迅速地消失在了城市的夜色里。Time Between Us也随着他的离开划上了句号。回想这个戏名,之间(between)一词既诉说着一种对立的关系,又暗示了对话的可能。在自然与城市之间,在看与被看之间, 在幻想与真实之间,大概永远存在着一种介乎对峙与和解之间的微妙平衡吧。
照片由Kevin Lee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