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刘洋
演出:Best Of (His Story)
团体:必要剧场(The Necessary Stage)
日期:2016年 11月 5日
时间:11月2日晚上8点
地点:必要剧场黑箱剧场(The Necessary Stage Black Box)
一个男人走进家里,开始面对观众,讲述他度过的这一天。他是个穆斯林男人,这一天,他在妻子提出离婚请求的一年之后,终于在伊斯兰法庭(Syariah Court)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Best Of (His Story)是必要剧场2013年上演的Best Of的延续;或者说,这是个“硬币背面”的故事。在Best Of中,由Siti Khalijah Zainal扮演的妻子以独白的形式为观众讲述了她的一天——那一天,她向丈夫提出了离婚。三年后上演的Best Of (His Story),饰演丈夫的Sani Hussin同样以独白的形式,向观众展现了二人正式离婚的这一天,诉说了他眼中的这场离婚。但与其说离婚是这部戏的主题,不如说这个离婚故事是一个容器,容器里装的是水土不服的信仰与传统,是无所适从的男权,是许许多多我们这个多种族社会试图回避的“房间里的大象”。
【彷徨的男权传统】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位丈夫,“彷徨”大概是个合适的选择。他爱并尊重自己的妻子,他不愿过多地干涉她;甚至在离婚的当天,他仍说到自己还有对妻子的感情。然而在他的骨子里,他始终期望成为祖父那样在家庭中占据绝对权威的一家之主。他的归属感来自于他所信仰的古老宗教,和他所热爱的家庭生活。他曾以为,自己结婚后便能过上他自幼熟知的传统家庭生活。但从他的独白中,观众可以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他的妻子有着与他不同的家庭观。她在布置新居时花钱大手大脚,似乎并没有考虑要为自己的小家庭精打细算;她不时会与朋友聚会到深夜,而不是像丈夫期待的那样一下班就回家……这无疑让丈夫感到了无所适从与不满。
与此同时,像大多数人一样,这位丈夫并不是这个竞争激烈的商业社会中的优胜者——他从小成绩并不好,虽然在服完兵役后发奋考上技校并成为了一名会计,但仍离金字塔顶有相当的距离。在过去较传统的穆斯林家庭中,妻子往往不外出工作,而是专心主内,因此丈夫即便不是达官显赫,也仍能因自己是家里经济来源而理所当然地享有绝对的权威地位。但随着近代由西方开始兴起男女平权,随着女性步入职场,曾经森严的父系家庭结构也在悄悄变化。剧中的妻子是个设计师,经济上独立,性格也开朗自信(对于看过2013年上演的Best Of的观众,对妻子的认识应该会更立体),这又加重了丈夫在自我定位上的失衡。
对于丈夫而言,这种失衡正是他们婚姻破裂的原因。他满怀沮丧却不知如何调和。于是他只能转向自己的朋友Clifford和Lokman寻求帮助,转向自己的信仰以寻求慰藉,一点一点地整理思绪,试图从离婚带来的迷茫中走出来。有趣的是,他的好友Lokman(刚刚刑满释放的小混混)和Clifford(一同服役的男同性恋战友)也都不是传统穆斯林观念中可结交的人,他却能很自然地调和这其中的矛盾。为何婚姻中的问题就这么无法调和呢?
若是将这位沮丧的丈夫视作整个穆斯林社会的拟人化,似乎也未尝不可——如今的穆斯林社会正受到西方价值观的种种挑战,两方陷入了一种令人沮丧的对峙中。舞台上的布景是这对夫妇曾经的爱巢,里面放满了妻子在布置新居时精心挑选的复古家具。随着演出的推进,丈夫一点一点地将属于前妻的东西移至轻纱帘背后,回归自我,重新出发。可面临西方价值观严重冲击的穆斯林社群,又将何去何从呢?
【房间里的大象】
本剧借丈夫之口,毫不避讳地展现了穆斯林们作为少数族裔在本地社会面临的种种偏见与压力。教育程度偏低,结婚年龄早,离婚率也长期高于本地人口的平均值。在剧中,Sani便向观众调侃了在伊斯兰法庭协助他办理离婚的调解员——Sani说,有任何机会他都努力地劝我们“等一等,再想想”,看来他这个月(减少离婚案例)的任务额度还没有完成。
剧团在宣传简介里的一句话能很好地总结这个关注点:“He too is not a stereotype. But after today, he may well be a statistic.(他同样不是一个刻板印象。但今天以后,他大约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计数据罢了。)” 刻板印象(stereotype)和简单粗暴的数据背后,是每个个人不同的挣扎。近年来因中东动荡局势和恐怖主义而处于风口浪尖的穆斯林社群,更是在以西方价值观为主流的全球化社会里,沦为面孔单一的数据。否则,当地铁站里分发圣经的基督徒被Lokman的一句“I’m from ISIS(我是伊斯兰国的)” 吓得拔腿就跑时,观众席上也不会爆发出那样的笑声——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偏见存在,但并没有多少人敢把这样敏感的话题摆上台面来讨论。
人作为一种社会性极强的个体,不自觉地就会凭地域、宗教、人种等标准在脑子里划分“自己人”和“他人”。这样的划分让人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最高效地决定应该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过去的几千年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生活的圈子往往小得只有“自己人”。但在飞速全球化的今天,我们不得不开始跟越来越多的“他人”相处。因为不了解对方的背景、价值观,我们常常对“他人”带着批判的眼光,像是在看墙边模糊的影子,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只有打开灯,看清了对方的面目,才有建立彼此尊重和理解的可能。也许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导演Alvin Tan与编剧Haresh Sharma在呈现上似乎无意批判,而是尽可能地写实。我不是马来人,也不是穆斯林信徒,在生活中与他们的接触也往往是点到即止,剧中的丈夫对我来说就是“他人”。但在剧中,我看到了信仰与家庭给他带来的平静:每当Sani说到自己的祖父,说到自己从小接触的宗教观和家庭观,他便会铺开他的礼拜毯,以最自在的姿势为观众娓娓道来。这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穆斯林男人的祷告,他在礼拜毯上将自己的彷徨交给他的信仰,真诚又祥和。于是这个“他人”,便由一个数据和刻板印象,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必要剧场(The Necessary Stage)自创立以来,Alvin Tan与Haresh Sharma这对黄金搭档为新加坡和海外观众创作了大量关怀社会问题的戏剧作品,充分发挥了戏剧的社会功能。看完全剧,导演、编剧和演员三人一同回到台上,与观众进行演后交流。观众们提到了不同社群面对的压力,也提到了自己希望看到更多展现其他社群生存状态的戏剧作品。而导演和编剧更是提到了未来以剧中其他人物为中心来发展延伸剧目的可能性。我不禁期待,接下来,他们又要抛出怎样的问题,我们又将在剧场里看到什么样的“大象”?
剧照由Crispian Chan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