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冒犯观众 (2017年华艺节节目之一)
团体:避难阶段
日期:2017年2月10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小剧场 Esplanade Theatre Studio
《冒犯观众》的海报与场刊上,赫然写着,“你们不会看到一出戏”。
绝对的否定句,否定大部分观众走进剧场最基本的期待,这句话本身构成一种冒犯吗?或者说,这是《冒犯观众》对观众的第一次挑战。在明知即将被“冒犯”的前提下,走入剧场,作为观众我们期待被挑战,被质疑,期待全新的剧场体验颠覆旧有的观看经验。也是在明知要被“冒犯”的情况下,观众进入剧场观看的种种固有假设变得清晰:其一,剧场内由演员演出导演排练好的戏;其二,观众遵循一定的观看规则、礼仪;其三,观看的内容值回票价;其四,演出时间由剧场内开始与结束的时间划定,剧场空间由入口与出口、舞台与后台、观众席与观众席之外划定。
《冒犯观众》一一质疑、挑战、颠覆上述观众与剧场之间心照不宣的“成规”,提出并讨论一系列定义剧场的重要问题:什么是剧场、什么是剧场的时间与空间、什么是导演、演员、观众以及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导演刘晓义的剧场作品往往以实验性的方式挑战剧场的边界,而《冒犯观众》则更集中、更根本、更复杂地全盘动摇剧场的假设,创造多声部、多重空间与时间、不同艺术观念的对话,重新思考剧场的意义与可能。
观众在一开始就被赋予了选择的权力,他们的行动空间自由,出入口始终开放。他们的举止不被限制,要坐要站甚至要躺都可以。他们也不受剧场礼仪的限制,吃东西用手机拍照都被允许。这些颠覆剧场规则、无拘无束的自由,难道是一种冒犯吗?自由与冒犯似乎是矛盾的。我看到许多观众欣然接受这份自由,选择舒适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没有演员也没有剧情的占据和推动,注意力失去焦点,聊天、玩手机,时间也能很好地度过。这样一来,他们似乎并不被冒犯,或者他们感到的“冒犯”是针对这种剧场形式不被娱乐的愤怒。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冒犯,他们观看刘晓义的任何一出实验性质的戏都会感到被冒犯,《冒犯观众》没有这么简单。导演的确通过赋予观众一种权力而“冒犯”了观众,因为他给予观众的这种权力是观众不知道自己拥有,也不知如何运用的。当观众被动获得一种宝贵但无力使用,毫无察觉中白白挥霍掉的权力,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而直面这一冒犯,让观众开始反思如何做一名观众,如何使用观众的权力。其实并非毫无头绪,场刊中的《观众守则》以一系列“仔细”开头,已然将观众使用选择权力的技巧,善意提点。而仔细观看、仔细聆听的对象并不仅限剧场,显然观看这一动作大于剧场,观众的身份大于剧场,剧场的范围也远远大于剧场。
如果说冒犯观众,是邀请观众一同来实验剧场的可能,《冒犯观众》中的演员,又处在怎样的位置,起着什么作用?剧场时间的前大部分,四位演员在后台以聊天的方式探讨如何排戏,如何颠覆剧场形式带给观众不一样的剧场体验。他们的对话被以实时打字的方式显示于屏幕上。这种类似广播的形式,是剧场吗?演员不露面,可以吗?或者说,如果广播的播音员可以不露面,那为什么剧场演员不可以?广播与剧场有什么分别?《冒犯观众》的海报上写“四个无名无姓的表演者”,似乎是个巨大的讽刺。在演员的交谈中,他们的真实姓名被不断提及,他们不仅有名有姓,更是新加坡剧场大名鼎鼎的代表人物。观众是买票来看演员的吗?看不到会被冒犯吗?而当他们接受了演员不露面的表演方式,当演员的影像被短暂地投射在剧场墙上,还有人关心吗?演员的名字和名气是道具吗?没有戏,对演员是否也是一种冒犯?始终身处观众之中的洪艺冰,宣称拥有演员与观众两种身份,她充满愤怒能量的大声疾呼,代表的是演员还是观众,对象又是演员还是观众?被代表的观众和演员感到被冒犯吗?演出最后,演员终于出现,站立在舞台上,这是戏的开始还是结束?演员既已出现,观众的期待被满足了吗?观众为演员鼓掌,又停下,复有鼓掌,演员不为所动。这些掌声是认可、是讽刺、是客套还是急于结束的另类嘘声?整个演出,演员的心路历程又怎么样地变化?有人关心吗?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在传统剧场中似乎被过于简化,甚至忽视,又或者将两者简单分开。实际上,演员与观众共享剧场时间与空间,两者的关系在《冒犯观众》中被不断挑战、不断质疑,却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在《冒犯观众》中,剧场空间不仅是流动的、自由的,也是解构与重构的。观众最先进入的黑箱剧场,是不分舞台与观众席的一整片空间。而在演出中段,工作人员突然出现,示意观众移动到剧场一侧,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将观众席搭建起来。在这段显然不是中场休息,而仍属于剧场表演的时间内,观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观众的空间被创造出来。重复一下这段时间剧场内的情景,是“观众在剧场内亲眼目睹观众的位置被创造”。这一过程原本应当发生在演出之前,先有观众席,再有观众。而先有了观众,观众席还有必要存在吗?这个看似矛盾的情景,让我们反思“观众席”这一概念如何占据、分裂并僵化剧场空间,它的存在将观众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而剧场的空间本可以是无限的。有趣的是,当观众席被搭建好,有观众立刻主动要求回到观众席上,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观众在洪艺冰有意无意地指引下“回到”观众席。冒犯再次变得模棱两可起来,到底解放一个僵化位置的无所适从冒犯了观众,还是重新束缚的熟悉轻松冒犯了他们?
“纯粹戏剧是不表演时间的戏剧,因为真实的时间无法被重复。在纯粹戏剧里, 存在的只有观众的时间,表演者的戏剧时间和观众的真实时间达成一致。”纯粹戏剧的时间概念贯穿了六十年代德国的《冒犯观众》和今天新加坡的《冒犯观众》,让《冒犯观众》的实验得以迷人地进行。演员的排练通过广播的形式,进行了四十分钟,不是广播剧,不是排练,就是《冒犯观众》四十分钟的戏剧时间,亦是观众真实度过、无法逆转的四十分钟。导演不操控时间,演员不表演时间,观众切实地看着红色电子时钟的数字过去,所有发生的冒犯与质疑,选择与挑战都成为戏剧。在《冒犯观众》的结尾,正在黑箱剧场外上演的《暗恋桃花源》的声音从后台飘进来,《暗恋》的戏剧时间与《冒犯观众》的演出时间重合,《暗恋桃花源》实时地进入了《冒犯观众》。纯粹戏剧消除了剧场的幻觉假象,并不提供观众炫目的艺术光晕,但观众的真实时间被展现、被尊重。沿着这一单纯的时间线索,《冒犯观众》完成容量惊人的丰富实验。
打开《冒犯观众》场刊,看到那一长串的词汇表,各种艺术概念被不断提出,《冒犯观众》所做的绝不仅是冒犯观众。它对剧场的种种定义、元素、边界都进行“冒犯”,尝试各种对话的可能,通过冒犯激发更多主动的思考与讨论。观众没有看到一出戏,但观众在一个半小时中看到的,或许大于一出戏,大于导演和四个演员,大于四十一块的票价,大于黑箱剧场,大于冒犯,大于被冒犯。观众大于观众。
照片由Jack Yam摄影,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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