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辩论桌上升起红月亮 | 评《灵戏》

剧评人：任骏之

演出：灵戏

团体：十指帮

日期：2017年10月27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维多利亚剧院 Victoria Theatre

才过了两年的时间，十指帮的《灵戏》又回来了。这部郭宝崑的经典作品，自1998年面世以来经过不同导演以不同方式和风格诠释。2015年来到驻团导演钟达成手中，他保留了剧本基本架构和台词，重组了中间的独白部分，是众多版本中较接近原著的呈现。两年后的今天，钟达成似乎“意犹未尽”，在前一版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这部作品。他在一次排练的脸书直播节目中回答主持人的访问时说，这是朝“风格化”的方向走。

2017年版的《灵戏》，大段独白再次地经过重组。原剧本里的独白，是历史的叙述，是人物感情的抒发，是对悲剧的控诉，是大时代战乱底下小人物的背景、故事和性格的直接呈现，是一个较为单向的表达方式。当这些独白被放在一起，打散并重组后，然后交替呈现，它们就变成了多向的交流。对我来说，这个做法除了加强了戏剧性和节奏，它更形成了一个辩论的格局。从头到尾被摆在舞台中央的那张大桌子，是这场辩论的主要平台。剧中主要人物 – 汉子、妈妈、姑娘、将军、诗人/记者 – 多数时间的活动都以这张大桌子为中心。汉子、妈妈、姑娘，三人以受害者的姿态阐述着他们的战争经历，将军气势高昂地解释战争的“真理”，诗人/记者述说着他描写和报导的“真相”… 在这一个多向交流的辩论平台里，他们的说辞、他们在舞台上的位置，不断来来回回，形成对爱国、民族、战争等议题的激烈辩论。

辩论虽然激烈，台上的气氛虽然震撼，但当我被层层递进的情绪渐渐吸引住的时候，我的注意力会被各种的“断裂”抽出来。人物的动作忽然停止、转换；台词忽然穿插、中断；铿锵的打击配乐瞬间响起。人物的语言叙述和肢体表达在某些时刻被切断，似乎敦促观众要适时抽离，自行去填补缝隙，运用想象力和思考能力去拼凑“事实”和“真相”。不但如此，我认为它甚至是让观众“参与辩论”的机会，与台上的人物一起来理清战争的“真相”。大家都爱国。你爱国吗？侵略者很坏。你恨侵略者吗？侵略别人对吗？爱国对吗？效忠对吗？侵略是为了什么？爱国是为了什么？这些问题，都在演出进行中不断出现，但不是明确地把文字投影在舞台上，而是在我脑中形成，在我想象的舞台画面里一个一个地浮现。

但是，这终究是一场戏。或许，《灵戏》的命运就是它名叫“灵戏”，它必须得是一场戏。从两年前的黑箱剧场来到今天更大更豪华的剧院里的镜框舞台，它作为一部“戏”的特性更加明确地显现出来。从舞台边框开始往里面延伸的台面是层层叠叠的平台，仿佛一座设计复杂的偶戏舞台。原本是立体的舞台空间，在视觉上被分割成多个正面对着观众席的平面，演员从左右两边进入舞台，行动也多数呈左右方向移动。举着“微笑”的旗帜、炮弹和飞机，以诡异动作和表情进出舞台的三只“黑鬼”们，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舞台的前沿和后上方移动，施展他们对台上一切的掌控。在这场戏里，每个人物的肢体动作常常呈现僵硬的状态，犹如被操控的人偶。甚至像呼吸这么自然的一个动作，都被现场的强劲配乐控制着一呼一吸的节奏。在维多利亚剧院的舞台上，仿佛一部巨大的偶戏正在上演，暗示着在爱国热情的背后、在战争逻辑的背后，每个人都被控制着，可能被体制，或者不知何来的热情、某些人的权力、某个神话、个人的无知…… 控制着。

那么，这一场辩论，谁获胜了呢？抑或，辩论根本是假的？《灵戏》到底是一场辩论还是一场戏？在这个舞台上，在这个被巨大边框框住的空间里，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着。那昏暗的背景、全身黑的黑鬼、战机、炸弹和战争场面的阴影，还有那位我们永远看不清楚的配乐师，团团包围着“半个百年”以前（或者更久远）的那场战争的真相挖掘和辩论。如此一来，辩论已变得毫无用处。钟达成的“风格化”取向，也许是他的艺术追求或实验，但对我来说，这是在《灵戏》的空间里，一场控制的强力宣示。我在想，如果我们无法摆脱旧的阴影，以明亮的眼光、清晰的思考去处理这段痛苦的历史，那也许我们还会继续陷在各种控制之中。然后，在我们寻找到真相之前，控制就已宣告胜利，等着我们的是下一场战役。就像演出的最后一幕，主要人物再次躺下，高挂的红月亮已“圆满”（它可能是太阳？），还有回到原本位置的三只黑鬼，一起瞪着观众，仿佛宣示着任务已完成。接着，灯灭，下一场，再灯亮，预示我们的命运不断循环，如四季般漂亮，又如灾难般残酷，没有出路，永世受控。

照片由Tuckys Photography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