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人:随庭
演出:爱因与斯坦(华艺节2018)
团体: 避难阶段
日期:2018年3月2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地下二层停车场 Esplanade B2 Carpark
2018年3月2日晚上8点,我在滨海艺术中心地下二层停车场,看到、听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被划分演出区域的停车场,和笼罩在停车场之上90分钟的剧场时间;看到了两名男演员,一位是音乐剧王子,一位是昆曲王子,看到他们鬼魅般出现,又鬼魅般消失;看到了无处不在的爱因斯坦符号,车牌号码、墙上的时空理论、自称是爱因斯坦写的信;听到了被放大的停车场内的声音;听到了演员吊嗓子的练习,听到了昆曲选段、音乐剧选段;听到了一段通告,听到了“唯有倾听”;听到了观众的窃窃私语。
但是,我在《爱因与斯坦》的剧中,看到、听到了什么?
我看到爱因斯坦挟带着无数个空间在停车场这一空间内交错、重现(前提是熟读场刊):1922年爱因斯坦途径新加坡,十个月后,李光耀出生。1965年11月,爱因斯坦去世十周年,新加坡第一个地下停车场由李光耀开幕。这是爱因斯坦与停车场的一块拼图。1922年爱因斯坦到上海,听了一场昆曲,在上海得到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消息。同年,程砚秋首次到上海演出,引起轰动。十年后,公认艺术大师的程砚秋赴欧洲游学,针对戏剧改良,提出了中国戏曲中本来没有的“导演”概念。这是爱因斯坦与中国戏曲、与导演刘晓义的一块拼图。爱因斯坦创立的相对论,是关于时间与空间的理论,而剧场是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艺术。这是爱因斯坦与剧场的一块拼图。爱因斯坦喜爱音乐,欣赏巴赫,认为相对论是一种直观的“音乐式的思维”。这是科学与音乐艺术的一块拼图。2017年,《爱因与斯坦》导演刘晓义独自走在滨海艺术中心的B2停车场,发现这个空间“异常压抑、极度孤独”;2018年,他在《给爱因斯坦的33个问题》中的第17题,问道:“当你感到孤独时,你怎么办?”2018年,致力于剧场实验的艺术家刘晓义问科学家爱因斯坦:“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那么这就不叫研究了对吗?”2018年,“异类”刘晓义问“异类”爱因斯坦:“你对公众如何解读你的理论有何期待?”,“如果一个想法在最初并不荒谬,那它是不是就没希望?”这些,是爱因斯坦与刘晓义、与《爱因与斯坦》的拼图。
当我将这些拼图一块块找出、收集、展开,我看到《爱因与斯坦》是一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寓言。它沿着爱因斯坦这个看似单薄、实则丰富的文化符号,摸索出东方与西方、科学与艺术、艺术与现实之间种种隐秘而涌动的可能关联,提出并刺激观众主动的思考和探问。但《爱因与斯坦》并不仅仅止步于此。草蛇灰线是一种历史观,而历史观不止关照过去,理解当下,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1922年爱因斯坦与昆曲有一次短暂的邂逅,他更多接受的是西方音乐的熏陶。2018年,多次在剧场中引入昆曲元素的刘晓义,将年轻、前途无量的音乐剧王子和昆曲王子并置于《爱因与斯坦》中。两名演员的文化背景,既是对历史的草蛇灰线的一种回应,同时,又何尝不是正铺设一条新的草蛇灰线?《爱因与斯坦》演出后的问卷调查,数十道问题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地追寻着如何影响观看、发展艺术、改变社会。剧场的实验与创新,正是为了影响不可预知但充满可能的未来。在我看来,《爱因与斯坦》所呈现的不是简单的展示,也不是新鲜的尝试,而是扎实地历史化后,身体力行的一次实践,意在开拓,意在未来。
观看《爱因与斯坦》的九十分钟,却是充满迷惑性的。如同避难阶段去年的《冒犯观众》一样,观众在九十分钟的剧场时间内,被赋予了完全的自由。除了碰触演员,他们可以在停车场内任意行动。这对剧场表演几乎意味着绝对的干涉,也导致我在观看过程中好几次十分“出戏”的体验。首先,人群三三两两、不断行动的停车场,不论灯光如何营造气氛,也感觉不到“异常压抑、极度孤独”。透过交通警示筒放大的各种声音:空间呼啸声,优美的昆曲,复杂的物理理论,难以做到“唯有倾听”,身边可能有人正排队等待,或拿手机拍照。被划分为剧场的九十分钟之内的停车场,根本丧失了本来面貌,除了偶尔的车辆出入,我似乎身处一个被命名为“停车场”的舞台,它的实质空间不起作用。另外,观众的自由“创作”模糊了演出与非演出的界限。我亲眼目睹一名观众在车牌为 Ein1905A 的“演出”车辆的窗户上,用手指写下“发生、失去”,那么之后到来的观众,会如何判断这些字,会将它们当作剧场的一部分吗?正如我看到演员张军凝望水池时,水面上正漂着一只纸船。而当我对这个画面冥思苦想时,却被透露纸船是一位观众放入的。那我该如何作出判断,该继续原先的思考,还是以得到的“小道消息”将纸船从我眼中真实看到的画面抹去?
我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些意外偶发的观众创作,当然应该被当作剧场的一部分,这正是开放空间的目的之一。但同时,它们也令我意识到,在九十分钟的剧场时间内,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连贯的、统一的,而是演化出复杂的层次,甚至不断更新。“剧场时间是剧场中产生的幻觉,顺序可以自由组织、跳过、放慢、加速。”观众在《爱因与斯坦》的九十分钟内,自行规划路线,选择观看,时间成为无数种可能的排列组合。但窗户上的字被写下的瞬间,纸船被放入的瞬间,剧场时间被更新了。不再是固有的排列组合,而创造出新的剧场时间,衍生出无穷的变化。这是幻觉,十分迷人的幻觉,是剧场自身的生命力。
当我对剧场时间产生新的认识,我的剧场体验也随之完全更新了。我发现,在看似被剧场“破坏”的停车场的另一端,半个空旷、昏暗、静谧的停车场正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爱因与斯坦》其实只征用了地下二层停车场的一半空间,从艺术中心大楼走出的中心线往右,是剧场空间,而往左,则是往常的停车场。可是观众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成为剧场空间的一半占据了,甚至产生了整个停车场都是剧场的错觉。当我反应过来时,我看到的与其说是空间的对峙,不如说是一种时间的并置:九十分钟剧场时间,和剧场时间之外的停车场,沿着中心线同时存在。同一个停车场,两种时间状态;我们在探索它,而它在观察我们。我于同时存在的两种时间内,获得互文般的剧场体验;而它在闯入者的创作里,或许,也获得自我的重新发现。
在《爱因与斯坦》的剧场时间内,一切都可以反复观看、阅读,但演员的行动只有一次,因此,总是吸引着观众的目光。在表演开始时,张军第一次进入停车场,径直走到尽头的电梯间,观众几乎全部一窝蜂地跟随他挤入狭小的电梯间。在那个四周都是白色墙壁,只有一面大镜子的小房间,因为人太多,我挣扎于看清演员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心情去体会与发想。然而,在剧场时间的后半段,我再次经过这个似乎已被遗忘的房间,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我的感官顿时被完全打开。我感到压抑、孤独,甚至有一丝被震住的恐惧。四周并没有人,我却似乎能看到张军就站在镜前,独自练习昆曲的身段。我清楚地知道我仍在剧场的时间之中,但这段时间和这段体验,不是新的,而是同一个剧场的某段时间、某种体验的重演,加强版的重现。我看到了剧场时间的弹性,看到它何以成为能被操控的幻觉,作为观众,我们被赋予的自由如何反操纵时间,塑造独一无二的剧场体验。
《爱因与斯坦》引发最多的讨论,大概是其形式的松散性,以及形式是否有效地、有机地表现内容、表达思想。我无意在此对剧场空间内的表演、装置、声音等符号一一做出具体的解读,我也无法做到。每个观众对剧场的理解都受到自身知识结构与文化背景的限制。我想对《爱因与斯坦》的整体形式,仅提出一点我的思考。在我看来,《爱因与斯坦》的呈现方式是诗化的。一首诗固然有其精巧的结构,但最重要的特质是意象的创造和感发的力量。停车场内不同形态的意象,启发的是一种对应的诗性的思维,观众基于观察、感受、想象的内在回响。而《爱因与斯坦》的特别之处在于,诗的意象是由科学、理性的元素编码而成。场刊中特意强调了导演刘晓义的理科背景,再加上爱因斯坦与相对论的科学内涵,在停车场这一自由与秩序并存的空间,自然之声与人工装置交互排列。刘晓义的戏一向注重思辨性,在《爱因与斯坦》中,他探索了科学的理性与艺术的感性是否可以和谐地组织起来,数字与音符如何共享一套符码,抽象的理论如何包裹于具体的装置中,科学的逻辑美与诗歌的节奏美如何汇同。观众是否可以理性地思考、再感性地接受?在剧场开始的通告中,导演的声音读到:“彼此依偎,十指紧扣。就像是理智与感性。就像是美丽与哀愁。”他也说,“这是一段几乎不会结束的独白。”而最后“唯有倾听”的独白正是如此首尾相接、不断循环。一首诗就是一个闭合,言有尽而意无穷。草蛇灰线亦不是线性的,过去、当下与未来互相指涉。《爱因与斯坦》的指示最终落脚在“唯有倾听”。
九十分钟到了,剧场表演结束。观众纷纷从停车场撤出,往艺术中心有冷气的大厅走去。我看到负责场内安全的三五个工作人员,似乎松懈下来,聚集在尽头电梯间的门口。整个晚上,他们游走在剧场中,对剧场内的装置视而不见。终于,工作顺利结束了,他们饶有趣味地围在交通警示筒的装置旁,凑上去,轮流听。于是,我向他们走近,问:“你们觉得这个演出怎么样?”没有人立刻回答我,但其中一位对我善意地微笑,客气地说:“我们没有评论。”我还想追问,他又用英文继续补充:“我们被禁止评论(We are not allowed to comment)。”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向他确认这是他想表达的意思。他继续礼貌地笑着,换了种说法:“我们没有被授权做出评论。(We are not authorized to comment)。” 最后,他几乎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只是在这里工作。”
他完全不理解剧场,但我完全理解他。这是我们的现状。不要紧,唯有倾听。他们做出了倾听的举动,一条草蛇灰线,正徐徐展开。
照片由 Tuckys Photography 摄影,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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